哑巴死了，村里人说“哑巴连死都那么滑稽”
导语：哑巴这辈子都被人当作笑话。他从小比别人慢两拍；被村里人撺掇得没取成媳妇，把母亲活活气死；房子被堂哥霸占，独自住在村里废弃的祠堂；与他作伴的流浪狗被人偷食，他大过年挨家挨户地寻找。一天半夜他去树林撒尿，摔得两腿折断、全身血肉模糊，尸体被发现时已部分腐烂。在标榜人情温暖的乡村社会，哑巴就这样结束了他“可笑”的一生。
《大国小民》第３６０期，文｜扶梁：自由撰稿人一枚，写武侠、写社会、写众生
清明时节，我和亲人沿着崎岖的山路，来到先人坟前祭祖。仅几个月没来，坟前野草丛生。我们将野草连根拔掉，砍掉蔓延在坟头的树枝，清理完周围杂物，然后擦拭干净墓碑上逝者的照片，烧冥币，敬酒、作揖、放鞭炮……祭祖在乡下是一件极重要和庄严的事。
下山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，我们匆忙地冲到一颗大树下躲雨。我看见不远处，有一处小山丘，绿油油的野草长得非常茂盛，中间开满娇艳欲滴的映山红。
雨停后，我朝那走过去想采些花，被二舅厉声喝住：“站住！不要过去，那是哑巴的坟，不吉利。”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，立马缩了回来。“哪个哑巴？”村里人我都很熟悉，怎么想不起还有个哑巴。二舅说：“就是村里那个傻子呀，从山坡上摔下来的那个哑子！”
是他呀！时间当真如流水，一眨眼他已死了七八年。哑巴生前一生未娶，母亲留下的房子被堂哥霸占，独自住在村里废弃的祠堂。有天半夜去树林上厕所，摔得两腿折断、全身血肉模糊，尸体被发现时已部分腐烂。事情传开后，村里人都说哑巴一生都那么的可笑，死法都那么的滑稽……
哑巴杂草丛生的坟。（作者供图）
一
小的时候，因家庭变故，我在农村的外婆家长大。印象中的哑巴，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，全身散发着臭味，因常年营养不良，面黄肌瘦，两眼深凹，皮肤像粗糙的磨砂纸，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大爷。因此，我常常被外婆反复叮嘱：“远离哑巴，放学路上遇到，一定要绕道而行”。
听说哑巴母亲在怀她时生了一场重病，大家都以为他保不住了，但是他却奇迹般活下来。但是很快家人就发现他的异常，一两岁还不会说话，做事总比正常小孩慢半拍。
到了读书年龄，因其完全跟不上节拍，便干脆辍学在家。从此他便在村头各个角落游荡，一会儿蹲在田里与昆虫玩上一天，一会儿在路边捡根倒腾半天，或是一个人坐在沙洲上发呆……
孤独久了，他也尝试着融入人群，见人老远热情的挥手，看见小孩主动迎上去抱，但一般都换来对方白眼或干脆绕道而行。
有时他也想与村里人说点什么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却说不清楚，急得脸都涨红，村里人很少耐心地理解，只会夸张地学他怪异的动作，当成笑柄，一笑而过。
特别是到每天的饭点，村里人都端着大碗，蹲在自己家门口，边吃饭喝粥边扯着嗓子与邻家拉家常。见到哑巴经过，常会嘲笑：“哑巴，又来这找你老婆了？”“哑巴哪来的老婆？他老婆还不知道在哪个妇人家的肚子里呢！”“哈哈……”
哑巴被嘲笑后脸瞬间红到脖子根，拼命摆手，意在求大家被戏弄他了。可大家却越说越起劲：“哑巴，你身上怎么这么臭，是不是掉到粪坑里了？”“哑子你脸红起来的时候皮肤竟然没那么黑了”……
村里人不依不饶地说，他瞪着眼、嘟着嘴，生气地跺着脚走了。大家却笑得更欢了。
哑巴常一个人在田里和昆虫玩。（作者供图）
二
村里人之所以常拿娶媳妇的话题嘲笑他，是知道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。因为娶老婆，他把这世界上唯一疼自己的母亲气死了……
在农村，男人二十一二岁，家人就开始帮忙张罗婚姻大事。哑巴是家里的独苗，延续家族香火的任务更加艰巨，其母亲心情更是迫切。
她深知家里一穷二白，哑巴身体有缺陷，因此老早就开始省吃俭用，存下一点积蓄，待哑巴到适婚年龄便花重金打点媒人，求寻个好姑娘。
平日隔三差五地去村头的庙里烧香，逢年过节必买比一般人更多的冥币烧给祖宗，还跑到算命先生那给哑巴算生辰八字……但临近三十岁，仍未有姑娘答应与哑巴相一面。
１１年过去，日复一日的努力，或许菩萨真的被哑巴母亲的诚心感动了。隔壁村的一家女儿终于答应与哑巴见一面。哑巴母亲像天赐鸿福般逢人便说：“我儿子快要结婚了，到时候请你喝酒”。哑巴更是乐得手舞足蹈，见人就傻笑，两手还端着肚子，比划着女人怀孕的样子。
村人却私下议论：“哑巴真不知道自己能扒几碗干饭，对方见了他，能答应？”“不知道是哪个姑娘眼睛这么不好使，愿意相他？”“他这智商真心别糟蹋姑娘了”……
哑巴见完女人，回来后耷拉着头，像泄了气的皮球，被问起媳妇事，便拍着大腿，装着一瘸一拐地走着。原来对方是个瘸子，而且比他大近１０岁。
哑巴有点不乐意。他母亲却不介意，似乎对方只要是个女人就行。想着儿子这辈子遭了不少罪，结婚这事不能比别人太逊色，于是拿出毕生的积蓄，按照村里的规矩，给了对方一点彩礼，买了订婚戒指，找算命定了个良辰吉日，置办好结婚酒席所需的米和菜。然后捎信告诉了所以亲朋好友到时过来吃酒。
哑巴母亲精心操办着，想着这事办完，以后见了列祖列宗也能有个交代。
村里人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嘲笑着——哑巴配瘸子真是绝配，见哑巴却又故意挑拨：“瘸子怎么配得上你？假如我是你，就在地上打滚耍无赖，死都不答应。”哑巴心里本来就不太乐意，听着有人为他“撑腰”，就真在家打滚向母亲抗议。
事情传到女方耳里，对方像受到奇耻大辱，死活不肯再来。为婚礼置办的东西都搁置着，他母亲又一一捎信告诉亲朋好友，婚礼不举行了，一个月后便病倒，含恨去世了。
母亲去世后，哑巴捶胸顿足地痛哭着，内心悔恨不已。为了挽回自己的过错，完成母亲生前的遗愿，他每天跪在女方家乞求原谅。
不料，有一天回家，发现房子被堂兄霸占，东西被扔到村里废弃的祠堂。他找堂哥说理，却被顶了回去：“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干嘛？真是浪费！”。
无奈之下，他逢人便激动地打着手势，向人诉说遭受的不公，求人替他主持公道，但是大家自顾自地忙着，没闲情理他。以后见到他，经常眼角挂着泪痕，眼睛擦得通红。
哑巴住过的废弃的祠堂，他后来就是在祠堂前的山前滑下摔死。（作者供图）
三
有一天，哑巴又在路边向人“哭诉”，被从山上砍柴回来的堂兄撞见。他恼羞成怒，冲过去，将瘦弱的哑巴像小鸡一样提起来，大声吼着：“不是那天说好你的房子给我住吗？现在怎么又挑拨是非，说是我霸占，你倒是跟人说清楚！”哑巴被吓得两股战战，不敢直视，咬着嘴唇，连连点头。
迫于堂哥的淫威，哑巴不敢再申述，每天蜷缩在祠堂。冬天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，春天裹在雨水泡湿的被子中睡着，夏天蚊子和苍蝇环绕，全身臭气熏天。他彻底沦为了一个乞丐，靠捡垃圾中的剩饭菜为生。
有天一只残弱的流浪狗来祠堂寻食。哑巴见它可怜，便把捡来的饭菜给它吃了，狗有时也把在外面翻到的食物带给他吃，从此他身边总算有了个伴，走到哪都把狗带着，把捡到的好吃的都先给它吃。
狗也知道感恩，每当出去他被人欺负，就会冲着对方凶狠地汪汪直叫，一会儿不见到哑巴就会四处寻他，冲到他怀里又舔又亲。有了狗的陪伴，哑巴从阴郁的心情中慢慢走出来，像重新有了亲人。
２００５年除夕，他想从外面多捡点吃的回来，和狗过年。回来时却发现狗不见了，周围都找遍了也未能寻到，他疯了似的挨家挨户敲门，生怕狗被别人吃掉了。
村里人都把哑巴看成不吉祥之物，过年晚上被他敲门，感觉非常晦气。有一户人家开门后，见到是哑巴气得脸都绿了，拿着木棍赶他走。哑巴却执意要进人家家门，看餐桌上有没有狗肉。最后在那一家人的拳打脚踢之下，他被打得全身是血，半夜被丢在大路上一直抽搐。
第二天村里人都议论，说他做事不分轻重，为了一只老狗，坏了人家一年的彩头，活该被打。
从此以后，人们很少再见到哑巴出来寻食，或许是伤得太重，或是不愿再动弹，他像一只等死的老狗，整天蜷缩在那发霉变臭的被子里，奄奄一息地残喘着。
四
我回到城后，关于哑巴的记忆变得模糊。一次与外婆聊天时，听说哑巴死了。
外婆说哑巴是半夜出去撒尿，没看清路，踩了个空，从山坡上摔了下来，两腿折断，不知是直接摔死的还是因摔得不能动弹而饿死的。
过了很久，割猪草的人路过才发现，那时尸体已部分腐烂，爬满了蛆，散发出浓烈的恶臭，围满了苍蝇。
村里人都说哑巴一生都是那么的可笑，死时都显得滑稽，撒个尿能把命都丢了。他亲戚草草地挖了个洞将他埋了，没有办丧事，没有立墓碑，就这么葬了，像这个人从没在世间走过这一遭。
雨停了，我收起回忆，和亲人继续赶路回家。走了几步，回头看了看，哑巴坟头上的野草浓密，像极了他从不修理的头发。
